波斯匿王的“梦”
明真法师
波斯匿王做了一个恶梦,在梦里连续不断地看到了十椿稀奇古怪的事情,而且有许多梦境太险恶了,因而在他刚才醒来的时候,就发觉自己在梦里骇出一身大汗,连衣都湿了,胸膛内的一颗心也还在突突地乱跳。他惊惴地意识到这是不祥的预兆,赶忙推醒了一个正睡在自己身边徐徐打鼾的宫妃,把梦里的情节向她说了。宫妃也感到有些毛骨悚然,认为凶多吉少;但是她表面却还故作镇静,尽量找些不着边际的言语,向波斯匿王宽解。又呼唤宫娥,燃起了灯,替波斯匿王擦净了汗,换好了衣;眼见波斯匿王焦躁不安,劝他趁天还未亮,好好地再睡一会,养一养神。波斯匿王又何尝不想自己再好好睡一会呢?可是他的思想激流,已经像冲垮了堤防的洪水,汹涌泛滥,自己简直也没有能力控制了。他想:自己已活到六十多岁了,从来就没有看见过梦里的这些怪事,也没有听见说过梦里的这些怪事,真的连平常想都没有想到,今夜怎么会有这样一连串地整整地十椿稀奇古怪事体在自己梦里出现呢?难道这也可能说是无关轻重的偶然事件吗?他越想越烦恼,越想越惧怯,怎么也在床上安身不住了,只好没奈何地爬起来在房内走来走去,但“梦境就是不祥的预兆”这条阴影,已经死命地缠住了他,快走慢走,都是脱不开,仿佛一场意想不到的大祸,就会向他身上压倒下来似的。他怎样也走不安稳了,虽说天还没有十分大亮,也只好大呼小叫,派人分头去请大臣、百宫、婆罗门、尼犍子、专门职业的星相占卜者,来替他详解夜来所做的这个怪梦。
不久,他所邀请的人,绝大部分都邀请到了,他细腻地报告了梦内的情景,并且要求大家毫无隐讳地照直详解。不料大家七嘴八舌,莫衷一是。有的说主吉,有的说主凶,有的说先凶后吉,有的说先吉后凶。也有说梦的本身,就是虚幻不实,无凭无据,波斯匿王应该振奋精神,努力自己的现实生活,不应这样迷惑梦境,陷于庸人自扰的。内中还有一个最有权威的占卜家(也是波斯匿王平日最崇信的),他诚惶诚恐,煞像有介事地说波斯匿王梦内十事,都预示着极大的不幸,可能有亡国亡家亡身的危险,只有忍痛把太子、皇后做为牺牲去祭献天神进行禳解,才可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这等于截一肢而保全身一样,不能不忍痛做的。禳解,本来是波斯匿王所十分乐意的;但要拿太子、皇后作牺牲,这问题太严重了,他实在承受不了;只好嘱咐大家暂时休息休息,让他好好考虑一下再作决定。
波斯匿王在退出会议、走回后宫的时候,首先碰着的就是摩利夫人(也是他平日最宠信的一个王妃),摩利夫人这时候她已了解全部的情况,竭力主张波斯匿王把自己夜来的梦境,去向佛禀白,要求佛给与他一个决断;而且她满怀信心地认为佛的推断,是会比任何人的推断都要精确可靠的。正在惶惑无主,徘徊歧路的波斯匿王,当然马上就无条件接受了摩利夫人的意见,命令侍从套了一辆四匹马拖着的车子,飞快地跑到了祗园精舍拜见了佛,将自己夜来梦里的情景,以及大臣、百官、婆罗门、尼犍子、星相占卜家的推详,都一五一十地向佛禀白了,并恳求佛给与他一个决定的指示。
佛观察波斯匿王的根机,认为假如向他老老实实说梦的本身就是虚幻的,不可靠的,不要作茧自缚,为这虚幻的梦境所困惑,他不仅不可能信从,相反地还会增加他思想上的痛苦与混乱,这对于波斯匿王显然是不利的。因此不能不方便善巧、随机应变地答道:“陛下,据我看,你这个梦做的并不坏。”
“啊唷,世尊!并不坏?还并不坏?”波斯匿王惊愕地向佛反问。
“陛下,我说不坏,就是您梦里十事,对您都有很好的暗示性。”佛笑着向他解释。
“暗示性?很好的暗示性?”波斯匿王迷惘地诘问着。
“是的,陛下,我认为它暗示了您国内现在,或者未来可能有些不正常的现象,您应该加倍警惕,注意这些现象,防止这些现象;这些不正常的现象,就是一切灾难的根蒂;根蒂消灭了,灾难就不会有了。难道您能硬说这是一些可恼的坏梦吗?”佛又笑着向他解释。
“暗示一些什么不正常的现象?慈悲的世尊呀!我诚恳地乞求您马上就向我宣告,我真像一个思饮的渴者、思念的饥者一样呀!”波斯匿王眼内闪射出了希望的光芒。
“陛下,请您将自己夜来梦里的十事,再挨次地一个一个地向我重说一遍,我就要根据自己意见来向您解释了。”佛接受了波斯匿王详梦的请求。
“我诚恳地感谢您!世尊。”波斯匿王又开始叙述了。“梦是什么时候做起的?我一点儿也摸不清楚了。我只牢牢地记得,第一次,我也不知道怎样走到了那个陌生的地方,发现自己面前一排儿摆着三双竹箩,箩口上都顿着一双大锅,两头大锅内都装着满满的食物,腾腾地热气还向着上面蒸喷;说也奇怪,两头锅内喷上去的热气,都好像具有吸力似的,慢慢地又变成了两点,仍然斜斜地洒落到两头大锅内去了。中间的一口大锅,老是空空的,也没有一丝丝的雨点沾到内面去。”
“陛下,这个梦,是暗示您国内许多有钱有势的人,虽然彼此距离遥远,也还是千方百计,互通声气,互结姻好,你支持我,我支持你,大家怪亲热的。至于他们对待贫穷的人呢?哪怕就是至亲骨肉,本来和自己贴得很近的,也居然像没有看见的一样,懒得理睬,绝对不会有一丝丝油水漏落到贫穷人的身上。”
“啊唷,世尊,我梦里第一次所见的,就应验在这种不正常的事情上面吗?不错,这种事情是有的,应该注意防止的。”波斯匿王承应了,又接着说:“但是,世尊,梦里情景的变化,真是太微妙了,我不知自己怎么又站在一匹马的跟前了。马的两头,都放着食槽,马的嘴,在前头食槽内悠闲地俯嚼着麦麩;马的尾巴,却又在后头食槽内很凶很凶地卷吞麦麩。世尊,您说这奇怪不奇怪?”
“陛下,这一点都不奇怪。这是暗示您国内有些官吏,一方面向您领取俸禄;一方面又很凶很凶地骗取百姓的财物。”
“啊唷,世尊,这种不正常的现象真是太危险了,我一定要尽力注意它、防止它。”波斯匿王承应了,又接着说:“世尊,我不知自己怎么又走到一株老枯树的侧边来了,老枯树上还长出了鲜艳的鲜花。”
“老枯树上还长出了艳丽的鲜花?陛下,我想这是暗示您国内有些豪商巨贾,达官贵人,虽说自己的年纪大了,快要死了,却还要蓄纳妾婢,过着那种可耻的罪恶生活。”
“啊唷,世尊,的确是有这些不正常的现象。”波斯匿王承应了,又接着说:“但是,世尊呀,我不知道自己面前的老枯树,又怎么倏然没有了,显现在自己眼前的,却是一株很小——还没有长起来的杏树,枝头居然也结了一个杏儿。”
“陛下,这还不清楚吗?这是暗示您国内可能有些未成年的女孩子,或因生活逼迫,或因不良的风俗习惯影响,很早就已经嫁了人,做了妈妈,抱起小宝宝来了。陛下,像这样不正常的现象,是会影响您国内种族发育的,非常坏的,您应该积极设法防止它。”
“是的,世尊,这的确是应该积极设法防止的。”波斯匿王承应了,又接着说:“但是,世尊,我真不知道梦里情景是怎样变幻的,我又发觉自己面前有一个人用绳索牵着羊,却又拼命啮着自己手里牵挽的绳索。”
“陛下,据我推断,套羊的绳索,可能就是您治理百姓的法律;牵羊的人,却拼命地啮着自己手里牵挽的绳索,可能就是您国内执行法律的人,又在法律上舞文弄墨,来破坏法律,侵损您国家的利益和人民的利益。”
“啊唷,世尊,这情况太严重了。梦给与我的暗示,真是不坏;但没有世尊替我推断,我怎么也是不会理解的。”波斯匿王承应了,又接着说:“世尊,我梦见一只狐踞坐在金床上,手里还捧着一个金碗在吃东西。这又是暗示什么呢?”
“陛下,这是暗示您国内有一些贪污腐化、顽愚无能的人,却偏能窃踞高位,作威作福,过着那十分显耀、豪奢的生活。”
“啊唷,世尊呀,这情况更严重了。我如不能注意防止,自然会给我造成意想不到的灾难。”波斯匿王承应了,又接着说:“世尊,我六十多岁了,从来没有看到,也没有听说大牛会在自己的小牛肚皮下吃奶的;但是,我在梦里,却明明白白看到了这种怪事。世尊呀,您说主何凶吉?”
“陛下,据我推断,这比任何情况都要严重,可能是暗示一些老百姓因为赋税繁重,刑役苛虐,弄得饥寒交迫,流离失所,当父母子女,一时无法两全的时候,做父母的,只好含悲忍痛,出卖儿女,苟延自己的残喘;同时也好使子女暂时有个依靠,不致眼睁睁地看到和自己一样的饥死。陛下,您想做父母的出卖自己儿女来隐忍自活,不是等于母牛咀吮自己小牛的奶吗?”
“世尊,这真是太惨了。我虽不敢讳言说国内现在绝无这种可悲的现象,但我一定要尽自己的职责来尽力压缩这种可悲的现象。”波斯匿王承应了,又接着:“但是,世尊,我在梦里又瞥见一口池塘,很奇怪,当中那一圈水异常混浊,四边的水,却又非常清楚。我真想不透这又是暗示什么?”
“陛下,这可能是暗示您国内有一种内心很坏的人,外面却装作有道有德,蔼然可亲的样子,欺骗您和您国内的老百姓,暗中受了他损害还觉察不出。这也是您应该提高警惕、积极防止的。”
“啊唷,世尊,这暗示真正不坏,经过世尊这样解释,使我又明白了许多不明白的道理。”婆斯匿王承应了,又接着说:“世尊,梦里情景,我真不知道是怎样变幻的。我又倏然瞥见无边的原野,处处都有成群的黑牛,在那里追逐,嗥吼、瞋忿骶斗,像疯狂了的一样,怪凶猛怪骇人的。”
“陛下,这可能是暗示您国内的臣民,因为私怨,互相怒詈,互相杀伤。陛下,这种情况,虽然是很难避免的,但您应该积极重视,防微杜渐,使您国内的人民,不致流演成为阅墙之患。”
“世尊,我一定积极设法防止这种现象!”波斯匿王承应了,又接着说:“世尊,我最后梦见一阵疾雷闪电、狂风暴雨以后,大地上的水,都变成血红的颜色,并且具有一股腥臭的气味,实在太怕人了。”
“陛下,这可能是暗示世界上有一些黩武主义者,为了掠夺别国的财富,奴役别国的人民,劳师动众,妄事攻伐,卒致兵连祸接,生灵涂炭,使大地上肝脑秽积,河水尽赤,到处都弥漫着一股血腥的气味。这真是罪过无边的黑业!陛下,我也诚挚地希望您,一方面加紧戒备,固守边疆,不给任何黩武者以可乘之机;一方面也尽量约束自己,不致因纵欲泄愤,好大喜功,挑动战祸,成为亿万人民诅咒、唾弃的罪魁。”
“世尊,我一定接受您的教训,不作战争的祸首,也不容许任何人把战争压到我的国土上来。”波斯匿王承应了,又接着说:“世尊,我今天真要衷心地感谢您,您给与我的恩德实在太大了!”
“陛下,我们最后还是要理解梦境是虚诳不实的,不足凭信的,不可能拿来作为我们推断祸福休咎的根据的。我们应该从现实生活上努力,积极堵塞上面所说的那些漏洞;漏洞堵塞了,一切灾难就可能消弭于无形了。不在现实生活上用功夫,却把自己无端困惑到梦境里面,陛下,假使这样,纵许您忍痛把太子、皇后拿去做牺牲,虔敬地向天神进行禳解;但您实际生活内的这些漏洞,没有力量堵塞,您能够信任天神就可能长远庇护您吗?您能够保证决不会再有灾难来侵袭您吗?陛下,想想吧,恐怕您自己也还是放不下这颗心的。”
波斯匿王信服地点了点头,又把佛的前后暗示,反复的品味了一会,他认为的确是近情近理的,足够自己信赖的,仿佛自己的眼睛亮了,梗塞在胸内的一块硬石也落下去了,漫天的乌云被这一阵大风就干干净净地吹散了,他望见了灿光夺目的太阳,浑身都感到轻松愉快,在虔诚向佛礼谢后,又坐着自己原来的马车跑回城内去了。
附注:本文主要题材,是从《增一阿含经·大爱道般涅槃品》最后的一章内摘限的。
(原载《现代佛学》一九五五年第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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