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佛
画匠六岁画佛,四岁时被寺院裡专事画佛的高僧收为徒弟。
画匠三笔两笔便绘就一隻佛手,或一双佛眼,或佛垂至肩头的一个耳朵。不管哪一处,只要笔到取来的就是真货,人们就能看到那从整体上切割来的零碎中有仙气冉冉飞升。
画匠裡一身酱红袈裟,挑一颗圆圆的光头,伙在众多年长的师兄中显得尤为稚嫩。哪个师兄画的佛成了,先叫画匠审视。画匠缄口细瞄一阵,蹙眉斟酌一番,接过画笔在功夫不及的地方或轻抹或重涂,添了几笔聪明,便正了佛形复了佛相。一时,画匠被众师兄捧为﹁六岁英才﹂。书匾额上的光晕日益成亮。
画匠的师父脸上皱纹里深埋了惆怅,一再地苦口婆心:『画佛不同于画俗,内要修身养性,外要功夫精深。修修补补的小聪明难成大器。』
画匠听了,不敢磋跎时光,整日诵经、画佛,练得极勤苦。只是怎么也达不到贯通气韵,统归一体的境界。画出的佛残残断断,全是害了许多性命捡来的一大堆物件的拼摆。
日子飞快。众师兄画佛日见功夫,纷纷学成出师。画匠定在「六岁英才」的原处没挪半步,十年时光被一笔一笔画尽了,没画活一尊佛。只是那一隻佛手,一双佛眼的技法精到不能再精。
画匠的师父持一把白鬚,老眼汪两泓衷情,打发了画匠:『白耗你十年时光,趁现在尚年少,回去学个什么手艺还来得及。』
画匠离开寺院后改学木匠。十六岁上推刨拉锯,到了四十岁上仍旧推刨拉锯,没学会盖房造屋的真本事,最大能耐也只是给左邻右舍钉个窗修扇门。画匠知足。画匠自慰弥残补缺是善事,要想干得好,全靠灵性。
好像世上没有囫抡的东西,全残缺著。人是破的,从来补著活。日子是破的,从来补看过。完满了几百年的寺院也在那「浩劫」中日子裡破得遍体鳞伤。
许多木匠被雇去修复寺院,画匠也混在里头配做下手。
修复寺院日就月将,半年功夫便还了原来的巍峨。只是寺院里头无数著落在壁面上的佛像仍断腿伤臂,缺眼少鼻子地默忍看痛楚,败了寺院的圣光宝气。这一幅幅佛像是历代画佛高僧精心绘成的,造诣高深。请来的填空补白的十几位画匠都一律地摇头兴叹,不敢冒昧。
画匠丢下手中的刨子,鬼使神差地走到破损著的佛像前,默默端相许久,引动了隐情,回家拿来封存了多年的画笔。寺院管理委员会的人见画匠跃跃欲试的样子,不无担忧地说:「寺院里的佛像都属珍贵文物,损坏了要负责任。」
画匠听了,置若罔闻。
画匠画佛的那天招来了许多围观的人。画匠提稳画笔就觉得指尖滚动起丝丝热流,手腕生满灵巧。画笔挥开,牵动看身后所有的视线,等众人感到眼珠发酸时,壁面上一双伤残了多年的佛眼开了。佛眼掠过,看得众人心虚,顿时有了下跪磕头的声音。
画匠从此又开始画佛。
一年下来,画匠救活了寺院里上百幅佛陀。填补过的地方与原来的毫无二致。如历代画佛高僧再度亲手绘成。「六岁英才」在人们的口中复活。几位当年的师兄也为画匠的这一绝口讚心服。
画匠名声扬开,一位落实了政策的贵族后裔前来请画匠为他新建成的家裹画尊佛。书匠明白自己本事的大小,不敢应承。贵族后裔先后跑了七八趟,苦苦仰求。
画匠静思了一天,说:『我画佛画得慢,一尊佛没半年多的时间画不出。』
『只要您肯为我画佛,住在我家里画一年两年都可以。』
画匠没有住进贵族后裔家裡。画匠偶尔去一趟,画一个部分,便长时间不再露面。画匠吩咐贵族后裔,每日把画布搬到院裹通一阵风晒一阵太阳。
六个月过后,画布上的佛镀一层历经日月的陈旧,巧巧地藏去画匠的许多短处。最后,等到贵族后裔一颗水淋淋的心企盼得快要枯了,画匠才一气让空白了半年的佛脸画成。整个佛一下活了。
到贵族后裔家看过佛像的人都说,这尊佛绝伦无比,佛身揽尽凡间风尘,佛首波荡仙界光辉。
几位师兄看了贵族后裔家里的佛像后,对画匠说:『师父生前赐教于我们,画佛要神心贯注,一气呵成。』
画匠说:『师父也赐教过我们,画佛要画在人心上。』
几位师兄想了想,都说师父没说过这样的话。画匠听了不和他们辩解。
几位师兄又去贵族后裔家仔仔细细看了佛像,回到家中一连几天苦苦地想,又觉得师父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只是被画匠一人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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